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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缩着身子,悄悄踅向正室。推开槅扇,只见那房里别有洞天,竟似一方小小的天井,顶梁上辟开一只洞口,能望见银盘似的月。月光洗亮了四面立着的杉木架子,其中放着诸如《天官书》《星经》一类的天文典籍,密如繁星。他爹便在青砖上闭目盘坐,一身紫纱褐帔,道士似的模样,身影如一株虬曲的古松。

“爹,你唤我作甚?”郑得利不安地问。他爹喜怒无常,且平日常神神叨叨,已漏三下的时候还在这里趺坐,他方才见了,险些没吓掉魂儿。

“哼,臭小子,你又去嫖宿了?”

“您说的什么话!我洁身自好,至今依然在室。今夜不过是见友人不见踪影,便打灯笼去寻了。”

郑得利说,不解地望向父亲,他从来摸不准爹的心思。他爹曾是蓬莱天文院提点,可因观天编历时出了差错被贬,他家也自此地位一落千丈。可爹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,成日不是在屋中举头凝思,便是在院里铸的一只铜浑仪边踱步,念念有词,整个人虽瘦脱了相,然而那两眼却愈发火亮了。郑得利是知晓他爹的厉害的,他爹算力极强,不必用筹,年轻时才入天文院三年,便测算出一部极精密的历法,如今那历法尚在蓬莱施行。

平日里爹也鲜少与郑得利说话,他的心情便似一阵狂岚怒涛,来得极快,去得也疾,变幻莫测,先前能因郑得利去了醉春园一事而对其狂吼怒叫,过后却又老僧入定般枯坐了三日,静得似一只坟包。而此时,爹将他唤入屋中,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:

“天象变了。”

“什么天象变了?”郑得利好奇地发问。

他爹冷冷地道:“你不是耽于女色,不愿随我学天文么?怎么今夜倒发起兴致来了?”

郑得利的脸煮熟的龙虾一般红,道:“爹!我到醉春园去时没嫖妓,去找的那位是小倌!”话一脱口,他又觉不对,且觉得爹瞅着他的目光愈发不对劲了。

他爹哼了一声,起身到杉木架子上捧了一只粉彩盒,从其中取出一枚骨片,交予他。

郑得利接过来一看,只见那骨片斑斑驳驳,似刻着许多蝇头小字,却皆是不认得的记符。他爹说:“这是先祖留下的骨董,其上记载着蓬莱的历史,你若这般有闲情逸致在外摆手晃脚,倒不如沉下心来,好好解读。”

郑得利最头疼这些同史书、天文相干的物事,他爹昔时教他算经,书上都是些令他发昏的数字。至于史书,他家因世代供职于天文院,家中倒藏有些,也不算得违了律令。只是那史书上用的字多是契文,看得他脑热眼昏,倒不如学岐黄之术来得清净,若有小病小痛,也能自行解决。

于是他接了骨片,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声,便欲蒙混过去,谁知爹此时又道:

“得利啊,你如今正被卷入一股湍流中,抽身则泯然众人,苟延残生;投身则慷慨就义,轰轰烈烈而亡。”

他爹总爱说这些神神道道的话,兴许是星象瞧多了,真以为自己能天人交感了。郑得利听惯了这些话,便也随口应道:“横竖都是死,就没好一点的死法?”

他爹又道:“人终有一死,只是途经之景不同。你的命途也记载在骨片上,去解读这一切罢。”

说这话时,月光流淌在他爹那褶裥渐显的面庞上,郑得利忽而无端地心惊,爹的身影像入水墨晕一般,在他眼前渐渐迷蒙。再眨一眨眼,那身形忽又似一尊缄口不语的神像,直挺挺地矗在眼前,只是多了些悲天悯人的意味。郑得利敛了散漫心思,拿着骨片,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
不知为何,他忽有一种预感,这个夜晚将在他的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,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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